声喊“先生”。
沉鸢视线随他向里,这哪像诊所,倒像是座幽居市井的重锁别院。遮天的树、齐膝的草,回廊流水,溪石淙淙,虫鸟之声不绝于耳,扑面是一阵潮湿气。
她有些惊奇地张望着,没留神叶慈眠已从屋内出来。
见到沉鸢,他愣了一愣,下意识抬脚将路边蔓出的杂草往圃里踢了踢,有些歉意地微笑道:“才刚赁下这座院子,荒了已久了,还未得空收拾。教大少奶奶见笑了。”
“叶先生甫回国,一切从头布置,也很辛苦。”沉鸢也笑一笑,“若早知如此,合不该来叨扰,只是我家五妹在学校烫伤了手,担心留疤,呈璋说起叶先生医术精妙,便教我携她来找先生瞧瞧。叶先生,不知今日可得空?”
他们相立于门内外,一臂的距离,似乎有风从中间掠过。
叶慈眠望着沉鸢,她没施多少脂粉,一张面盘清清淡淡的,寒暄礼貌,有如初见,仿佛已忘却昨日不快,却也不知是不在意,还是因为此刻有事相求。
而他也已改口不再唤她“沉小姐”,许是也有些心照不宣。一晌之后,他望向杜元茉:“愚人技拙,自不繁忙。五小姐,请进。”
沉鸢挽着杜元茉进屋,那院落虽破败,屋内却整洁,门墙粉饰干净,也装了崭新的病床和针药架子,至此终于看出些诊所模样来。
叶慈眠唤小童给沉鸢倒茶,一边坐下来仔细查看杜元茉的手,有关医诊之类,沉鸢自是不懂的,便也没有多听,只坐在一旁闻那茶香。
那茶水馨馨馥馥、淡香四溢,有枣香味,有栀子花气。不想他孤身男子,竟也会饮这般甜花茶,倒是有趣,茶水适口,再加天气干热,不知不觉她连饮几杯,回过神时,杜元茉的左手已涂满膏药,叶慈眠在桌前低头写着药方。
“我这里物事尚不够齐全,煎药之材还需多等一等,待阿冬到街上药铺抓了来。”叶慈眠道,“另这烫伤膏每日晨早敷满,日暮方可清洗,五小姐带一罐回去使用,内服外敷并举,不出半月便可恢复如常。”
药方写好,他喊一声“阿冬”,先前开门的小童应声走来,接过药方去铺子抓药。
杜元茉看看自己胳臂上厚厚凉凉的一层膏物,听叶慈眠说“可恢复如常”,一时心情欢快,哪里闲得住,便想去院里捉虫看鸟。沉鸢禁不住她央求,只得答应,看她蹦跳着跑出去了。
转眼间四下安静下来,钟声寂寂,屋里只剩沉鸢与叶慈眠。
沉鸢放下茶盏,拿起手袋,正想问他收费几何,“咔哒”一声,叶慈眠合上钢笔帽,退开椅子站起身来。
“区区烫伤,不过腠理小事,花耗不了多少。”他道,“我与呈璋兄弟一番,举手之劳,大少奶奶不必破费了。”
沉鸢手指停顿,这么清清淡淡三两句,倒衬得她成了俗人。
她抿一抿唇,不再坚持,忽有水声入耳,抬眼看去,叶慈眠手持铜壶,为她又续一杯茶。
“先生留学回来,怎还是开的中药方呢?”她问。
叶慈眠闻言,淡淡一笑:“少奶奶有所不知。家中历代行医,我自幼随父漂泊,原本学过不少中医药理;后来出国,又跟随老师习得几些西方医术,故而开此诊所,也是中西并合,既可施针、开刀,也可写方内调,只看怎样适手罢了。”
“我所见过的中医、西医,向来都是只专自家,并不杂糅的。”沉鸢道,“如叶先生这般学贯中西、信手拈来者,倒是头一回见。”
“这没什么,”叶慈眠道,“无论中医西医,虽则手段、派系不同,终归都是为了治人。好比女儿家刺绣,有诸多不同绣法,却不必刻意区分,遇一株花、一片叶,彼时觉得哪种绣法好些,便取用哪种绣法便是了。”
他们慢慢攀谈着,风起了,吹动院里的树叶。沉鸢坐得久,腿有些酸,扶着桌角起身,走到窗楹边朝外望一望。
“先生于德国所学,可有趣么?”
“自是不同。”叶慈眠道,“不过说来惭愧,于外土所学腠骨术,捏鼻造骨,虽则有趣,实是偏僻荒诞,想来并不甚实用。”
“若如昨日偏厢听闻,那的确是荒诞极了。”沉鸢轻轻道,“我一介女流,学识眼界浅短得很,也有些好奇,不知孙家公子传言之事,几分是真,几分是假呢?”
那话题骤转,叶慈眠不曾想到,怔了一怔,几乎忘了回答。良久之后,才开口道:“虽有夸张,却是真事。”
“既真有此术,先生可为人试过?”
“老师为夫人手术,我只在旁辅助,不曾亲试。”他说着,语气渐渐沉下去,“大少奶奶……”
“听闻医者惜材,如遇试验机会,比之千金更难求。”沉鸢回头,平静打断,“若此刻有一机会在眼前,不知先生……可愿一试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