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这封悔过书才到樊嫽的手上,她看到时犹豫半响,不知道该将这份奏表放到那一摞中。按理说,这封奏表与朝政无关,应放到请安上贡等无关紧要的一摞中,待皇太后处理完他事再看。只是……樊嫽看了一眼窗外,已经日上中天。一直受朝野关注的张俊案中的主谋张俊则要在午时问斩。樊嫽的手在颤抖,她一方面为张俊此人感到惋惜,另一方面又被皇太后之前的雷霆手段吓到。她也怕自己被牵连,失去圣心。虽然她只是小小的女史,权力只有参谋朝政而已,但是权力不管大小都会让人上瘾的。樊嫽舍不得这样的权力,但这是一条人命啊。她心中正做着艰难地抉择,是将这份悔过书现在呈给皇太后,还是假装没看见按照正常的流程处置。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樊嫽的桌案上,投下一个不规则的光斑。光斑微微跳动,但此时在樊嫽看来它就像是一把斧刃。樊嫽知道当这个光斑缓缓移到她身上时,那张俊就命丧九泉了。她的手在颤抖,头微微低着,心脏砰砰作响。现在呈还是不呈?这是一个艰难的决策。光斑在慢慢地移动,樊嫽的手心都出汗了。突然,她一咬牙起身走到皇太后的身前,将这份悔过书递交。樊嫽终究不愿让这个人因她而丧命。给他一个机会又何妨?他的生死在皇太后一念中。邓绥见状,以为军情或灾情急文,急忙拿过来观看,阅后发现是张俊的悔过书,眉头紧皱,半响不发一言。尚书台的人都是她精挑细选,尚书郎们要么与邓氏有渊源,要么出身寒族。张俊与袁盱交通这件事在邓绥看来就是对她的背叛。她初知此事大怒,除了对袁司空的忌惮,还有对张俊的失望和愤怒。然而,袁敞已经去世,再加上时间一长,邓绥心中的怒火渐渐消下去了。“罢了,这张俊是什么时候处斩?”邓绥问道。袁敞以死证明清白,张俊此时变得可有可无,不如饶他一命。“今日午时处斩。”樊嫽简略而快速地回道。“念在他诚心悔过,派一位中常侍飞驰告知延尉,将张俊的斩刑改为流放苍梧。”邓绥说完,就低下头继续处理奏表。樊嫽领命,然后回到位上,飞速拟了一封赦免的诏书,快步找到中常侍,将奏表递给他,语气急促叮嘱道:“皇太后施恩,中贵人切莫让天恩空施。”中常侍接过诏书看一眼,心中估摸时间,笑道:“樊女史,请放心。”樊嫽一直看着中常侍的背景直到他消失不见,才回到殿内。她担忧不已,中贵人能赶得上吗?
天空中的太阳刺得人眼睛睁不开,空气中已弥漫着初夏的燥热。张俊只觉得昏惨惨末路将近,他如兄长说的一样没有放弃,但是当天没有等到回复,晚上没有等到回复。今日上午,他被延尉从牢里赶出奔赴刑场。人莫不贪生怕死,张俊看见一脸凶煞的刽子手,再看到那沾满血锈的大刀,浑身发软,几乎要跌倒。他被人架着跪在刑台上,突然听到一阵嚎哭声。那是他的兄长,自幼相依为命的兄长。张俊突然笑了,悲伤地笑了。这世间他若死了,恐怕也唯有他同产兄长为他悲伤难过。张龛踉跄着扑向张俊,却被兵士拽起拉到一边。他爬起又扑向弟弟,兵士又将他拽拖到外面。如是再三,众人莫不悲伤。延尉看了也于心不忍,命兵士站在一边,让两兄弟道别。张龛连滚带爬地来到张俊的身边,兄弟二人抱头痛哭。张龛伸手将张俊杂乱的头发拨开露出脏污的脸,忍泪用帕子为他擦脸,道:“是兄长无能,救不了你,我负了阿母所托,没有将你护好。”张俊此时反而清醒过来,苦笑道:“弟弟犯错连累了兄长,是我对不起你。”张龛闻言泣不成声,取出袖中的革囊,喂到张俊的嘴边:“二郎,喝几口酒就什么也不怕了。”张俊的眼泪簌簌流下来,就着张龛手里的革囊喝起来,酒味辛辣,冲得人眼泪直流。“大兄对不起,我负了圣恩,又辜负你的期待,待来世咱们就不做兄弟了,免得我再拖累你。”张龛将张俊耳畔的乱发别到他耳后,道:“说什么胡话,来世大兄一定好好教导你,咱们还做兄弟。”“把他们拉开,时间快到了。”延尉看了眼日头,眯着眼睛道。兵士听了,上前将张龛架起往外边拖,张俊看着兄长又哭又笑。一件看来不起眼的事情却将他送入末路,张俊心中的悔恨早已将他淹没。张龛瘫坐在地,捶地大哭,浑身充满了无力和悲伤。“刀下留人!”张龛觉得脑子混混沌沌地,竟然出现了幻觉。“皇太后有诏,改张俊斩刑为流放。”中常侍说着勒紧马,然后一跃而下,看了眼依然健在的张俊,心中道,自己说不会晚就不会晚嘛。中常侍大步走到延尉身前,宣读皇太后的诏令。延尉恭敬地接过来,道:“下臣谨遵皇太后命令。中贵人,你一路飞驰而来,想必是累了,请上座歇歇。”瞧瞧这延尉说的什么鬼话,谁没事愿意看杀人?中常侍拒绝了延尉的提议,看了一眼张俊,嗤笑一声,然后骑马离开。